叶以泽

限定暧昧

1.他只是觉得,祈言看起来,比纸还要白。

有点像……像一捧雪。

精细照顾,能保护周全。但拢在掌心,又轻易会化开。

陆封寒轻“啧”了一声。

心想:这人实在过于娇气了。

放在我手下训练,活不过半天。

2.外面天光明亮,偶尔会有风声和巡航机起降声传来,恍然间,摧毁星舰阵列的剧烈爆炸、无数从雷达显示中消失的光点、腰腹上被贯穿的伤口,甚至从前线辗转无数光年、悄然回到勒托的狼狈,都变成了他独自一人的臆想。

这一刻,正在进行繁复计算的祈言停下笔,似有所觉般看向坐在一旁的陆封寒。

对方坐姿散漫,垂着眼,面无表情,不知道在想什么,室内的空气却以他为中心,变得滞涩而沉凝。

3.没了那道冷淬逼人的视线,以及天然压迫的气势,祈言打量的目光变得肆意。

眉眼深邃如刻,鼻梁削直,下颌线条冷硬利落。醒着时,说话总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痞意,现在睡着了,唇线却绷得很紧,显出刀刮一样的厉气。

祈言抬起手,俯身靠近,食指指尖隔着半掌的距离,在空气里,沿着眉骨、眼尾、鼻梁、唇角,缓慢描摹。

他惯常冷淡的情绪被冲破,唇边露出很淡的笑来,眼里仿佛聚着一簇光。

祈言没有发现,陆封寒掩在身侧的手指在他靠近时,霎时收紧,又在他的描摹中,缓缓松弛。

确定陆封寒睡得沉,短时间里不会醒过来。祈言迟疑一瞬,咬咬唇,轻手轻脚地窝进沙发里,在陆封寒气息笼罩的范围内,格外贪婪地长长吸了吸气,抱着膝盖,身体蜷缩,眉宇舒展,闭上了眼。

4.祈言看书的速度非常快,至少陆封寒没有见过翻页翻得这么快的,甚至让他不禁怀疑,祈言到底是在看书,还是在练习特殊的翻页技巧。

至于祈言笔下写出的那些公式和运算过程,陆封寒看过几眼——全是不认识的符号,弯曲复杂得犹如天书。

陆封寒产生了第二个怀疑:我到底是不是文盲?

5.陆封寒闭着眼睛都清楚,从大门进去,百步外,是一块石碑,下雨天,石碑浸水,颜色会变得深沉。

石碑上,用遒劲的笔锋刻着联盟军方宣言:“以骨为刃,以血为盾,仅为联盟,一往无前。”

这句话,十几年里,他在心底,默念过不知道多少遍,生生刻进了骨血。

6.仅为联盟,一往无前。

7.他偏头问祈言:“以后你死了,墓志铭写什么?”

祈言跟他一起望着眼前的雕塑,回答:“以前想过,我想写,‘身处黑暗,我曾追逐一缕萤火’。”

“听起来让人有点……难过?”陆封寒手插进裤袋里,“你现在才十九岁,想什么墓志铭、死啊死的,联盟人类平均年龄都过一百岁了,你还有得活。”

8.“那如果是非常伤心的事情,想忘却忘不了,会不会很难过?”

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,隔了一会儿,祈言才轻声道:“所以,遗忘是命运的馈赠。”

9.他就像丛林里,守在一朵珍稀的花旁边的猛兽,对旁人的窥伺隐隐有些不悦。

10.所以许多人才会说,陆封寒就是一个标准的丛林动物,地盘意识极重,还极为护短。

而祈言,明显已经被他放在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内。

他护着的人,就是他的。

任何人都没有置喙的余地。

过于自负,又令人臣服。

11.霍岩立刻反应过来,这一切都是反叛军提前算好了的!他下意识地像以前一样,在通讯中问陆封寒:“指挥,那我们应该怎么办?”

陆封寒眸光冷硬,侧脸仿佛雨后群山,无畏而坚毅,唇边却带着惯常散漫的笑:“军人永远不会问这个问题。”

这一瞬,霍岩从一种毫无头绪的慌乱中骤然冷静,将陆封寒曾经教过他的这句话补全:“拿起你的武器,保护身后的群星!”

12.堡垒内部,陆封寒握着祈言的手停下,他嗓音很轻:“来,祈言,给你看烟花。”

话音落下的刹那,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同时按下发射按钮,炮弹激射而出!

静默无声的。

烟花在漆黑无垠的宇宙粲然炸开!

松开祈言的手,陆封寒垂眼问他:“烟花好看吗?”

语气轻松得就像刚刚真的只是放了一场烟花而已。

祈言的视线还落在已经重回静止的监控画面上,慢了几秒才回答:“很好看。”

他眸子里藏着几点细碎的光,明显是开心的。

陆封寒:“以后——”

他想说,以后再炸给你看。

但话到嘴边又蓦地止住。

等他回了前线,就算再炸十次百次,相隔无数光年,在勒托的祈言也都看不见了。

这种实现不了的允诺,没有说出来的必要。

陆封寒判断不清心里浮起来的是种什么样的情绪,但现在的情形显然容不得他深想。

13.陆封寒背往金属墙一靠,一身硝烟气尽散,只回答:“仅为联盟。”

两人间仿佛存在着某种特殊的默契,几秒后,霍岩深深吸气,也笑道:“仅为联盟!”

仅为联盟,一往无前。

14.他有些不太能形容陆封寒的气息到底是怎么样的,很冷,很硬,锋锐,又夹着不散的硝烟气,明晃晃的像一把凶刃。

对大多数人来说,这样的气息太具有侵-略性,让人下意识地发憷、远离。

祈言却非常喜欢,甚至不克制,轻易便会沉溺。

15.无数的自我质疑如浪般翻卷袭来,这一瞬间,祈言脸色骤然发白,手指扣紧桌沿,才勉强止住指尖无法控制的颤抖。

到底哪些记忆是真的?

到底哪些是真实,哪些是虚假?

本能地,他朝陆封寒看过去,满眼惶惑。

16.我无法确定记忆的真假。

他想,妈妈曾经说,就算天黑了,也要记得遥望群星。

可是,妈妈没有告诉过他,如果找不到星星呢?

一颗星星也找不到,又该怎么办?

17.他太干净了。

大概也只有这样的“干净”,才会让祈言在亲眼目睹图兰的校长遭到反叛军的狙杀后,依然说出——

“但有些事,就算随时会死,也不能不去做。”

最终,陆封寒只是用手指轻轻戳了祈言被夜风吹得有些凉的脸:“你不用知道那些人的想法,祈言,你只需要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。”

18.像极了小动物,遇到害怕的东西,就会立刻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。

……

在下一声惊雷传来的同时,陆封寒侧过身,温热的手掌掩在祈言耳上,有几分无奈地低声安抚:“好了,我在,不怕了。”

19.陆封寒双眼微阖,靠着沙发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穹顶极光落下的影子将他侧脸的线条衬得锋锐。

从文森特那里拿的烟还在手里,见桌上放着金属打火器,陆封寒坐直,捏着烟身咬在齿间,垂眼点燃。

因为祈言就在旁边,陆封寒原本只想吸一口,镇定镇定情绪,没想到祈言看着,突然伸手从他指间将烟抽走了。

陆封寒对祈言基本不设防备,等手指空了才反应过来。

再一抬头,他就看见,祈言就着烟蒂上的咬痕,含入了自己的唇齿之间。

祈言本就眉眼昳丽,淡淡的烟雾缭绕间,令他生生显出了清冷颓靡。

他小心吸了一口。

一刹那,火星明灭。

陆封寒静静看着,想,赔了一杯咖啡不够,烟也要抢?

这一瞬,他感觉自己的心底,像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。

20.,陆封寒轻笑:“套我话套得太明显了。”又顺口提到,“这种烟只有少量的镇定作用,不具有成/瘾性,对我来说,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,暗示自己必须冷静且理智。还有一种,效果更强,沾了一点,整个人在一段时间内就不会再感受到强烈的情绪,比如恐惧和胆怯。但这种对人的神经系统有害,所以是违禁品。”

祈言想了想:“那陆封寒是半个违禁品。”

守法公民陆封寒不明不白地被贴上了“违禁品”的标签,他勾起唇角:“我怎么就成半个违禁品了?”

因为在你身边,我就不会再感觉到强烈的恐惧。

20.陆封寒表示赞同:“所谓的反对联盟发展科技冒犯神的领域,不过是愚弄人的借口,实际是想要颠覆联盟的统治。狼子野心,总会用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做修饰。”

祈言觉得陆封寒心情不怎么好。

说这句话时,陆封寒的唇角绷得很紧,隐约透出一股刃气。

他猜测,是刚刚见面时,文森特跟陆封寒谈到了反叛军。

所以陆封寒想聊天,他就陪他聊天。

21.祈言站在原地。

伊莉莎曾经说他情感淡薄,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东西,也没有什么不能特别放不下、不能失去的,包括生命。

但这一刻,明知道江启是自以为是地想来激怒他,祈言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烦躁情绪。

有人想抢走陆封寒。

祈言的眸光又冷了一寸。

22.即使他真的战死了,也会有人接替他的位置,文森特他们可能会掉几滴眼泪,但依然会有自己的生活和目标。

说到底,没有人非他陆封寒不可。

他不是不可代替的。

等祈言喝完水,陆封寒又问起跟之前一样的问题:“祈言,如果遇见一个人重伤倒在你面前,你会不会救他,跟他签订合约,让他保护你?”

祈言不解,却还是照实回答:“不会,我只会救你,只会跟你签订合约,也只会让你保护我的安全。”

陆封寒眸色微深,注视着眼前的人:“除了我,别人都不行?”

祈言给出肯定:“对。”

这一刹那,陆封寒没克制住,抬手碰了碰祈言单薄的眼皮。

明明是极为突兀的举动,祈言却除了眨眨眼外,丝毫没躲避。

陆封寒笑起来。

哪有这么多多愁善感?

至少在祈言这里,他是不可替代的。

23.他想,这是临时做下的决定,又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决定。

明明日常生活里,祈言娇气又迷糊,可他内心却极为笃定,目标明确,原则分明,而他的底线之一,便是科研与学术,不,应该说——是真理。

陆封寒常年混迹于硝烟与鲜血组成的前线,少有闲暇去了解和思考一些似乎离他很远的东西。

但这一刻,他突然明白,古往今来,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用一辈子的时间,去算一个公式的答案,去验证一个猜想的成立与否。

为什么在科技大毁灭后,依然有那么多科研工作者,无畏地加入“科技复兴计划”,终其一生。

为什么明明反叛军的刀锋无处不在,黑榜就立在每个人心里,却依然有那么多人无谓生死。

24.我们追逐荣耀,更追逐真理。

此处之荣耀,尽归于真理

25.两人眸光相接,陆封寒觉得指下捻着的,如冬日的清晨,梅枝上积着的霜雪,馥郁又清冽。

一时间,熔浆般的躁郁重新被压抑回岩层之下。

他唇角挑起淡笑。

不知道是因为那支烟,还是因为这个人。

寂静里,他又听祈言轻声:“我感觉你很难过,就想哄哄你。”

26.“以骨为盾,以血为刃,仅为联盟,一往无前。” 

每一个联盟军人都念过百遍,背得很熟。 

这一刻,陆封寒却放任自己失了心智、迷了眼—— 

我作刀盾,不为保护群星,为保护你。

27.陆封寒站在阴影里,毫无军容军姿可言,等他呼吸平缓下来才开口,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郑重:“拿起你的武器。” 

文森特狠狠闭了闭眼,隔了几秒接下后半句:“保护身后的群星。”他咬着牙,“可是——” 

“没有可是。”陆封寒不容置疑,“如果你认为你是对的,大多数人都是错的,那你就去纠正那些人的错误。如果你认为那些人的判断是错误的,那你就提供足够且准确的信息,让每个人都拥有正确思考的基础。 

即使是错,错也不在发散舆论的联盟公民,而在故意引导错误舆论的人。”

28.“拿起手里的武器,保护身后的群星。” 

“指挥,幸不辱命。” 

“枫丹一号,全堡垒,死殉,望,生者珍重。”

29.颠簸间,陆封寒再次望向祈言,手伸过去,捻了捻他细白的耳垂。 

终还是说出一句:“你回礁湖星云,等等我,好吗?” 

他没说清、也说不清是让祈言等什么,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要求无理且过分了。 

他凭什么在不知道这战火会烧多久、不清楚胜败、甚至不确定自己生死的情况下,让祈言等他? 

就凭那一纸合约? 

可是,祈言毫不犹豫地点了头:“好。” 

他仿佛明白所有陆封寒未曾言明的字句与情绪。 

星舰不断上升时的噪音充斥在耳里,陆封寒却奇异地将这个字听得清晰无比,甚至连这一刻祈言的唇型、神情,都能在记忆中完整复刻。 

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这个人,喉咙涩痛,最后扯开嘴角笑起来。 

他想,就凭这个字。 

就算快死了,他也会夺下死神的巨镰。 

就凭这个字。

30.“……枫丹一号全堡垒死殉,勒托驻军流血百里,民众惶惶,皆因我军内部暗藏反叛军之爪牙,散布敌方不可战胜的谣言,煽动舆论,挑拨人心,更有鼠目寸光之辈,为谋私利,置同胞之性命于不顾,陷联盟之安危于险境。 

敌人非不可战胜之神,更无所向无敌之兵,今星河犹在,炽血仍存,吾等必长驱千里,悍不畏死,以胜利之名,敬慰亡灵,威振群星!”

31.一面是白塔的科学家殚精竭虑寻找出路,一面是无数普通人纷纷响应,怀着当今之人难以想象的无匹勇气,驾驶着近乎简陋的飞船,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宇宙中。 

仅为人类。 

仅为种族延续。 

陆封寒俯身捡起四块小石头。 

隐约看见两百多年前,一个模糊的人影利用粗陋的工具,一字一句地刻下这一行行字。 

看见四个年轻人降落在这颗行星上,怀着对种族未来的憧憬,满面笑容。 

看见无数飞船自地球出发,飞向茫茫太空,寻觅生的奇迹。 

陆封寒声音很轻,怕惊扰了什么。 

“人类这个不算强大、甚至脆弱的种族,为什么能从远古蒙昧走到地球时代,再走到星历纪元?” 

岩洞之外,是陌生却充满生机的行星。 

行星之外,是浩渺无垠的宇宙。 

人类之于宇宙,甚至不如沧海一粟。

陆封寒的影子斜斜映在地面。 

他仿佛只是在自问自答。 

“是希望。”

32.“他……很好,”祈言眼眶发红,泛着水汽,像是在告诉伊莉莎,又像是在独自回忆,“他,”字音停在这里,祈言忽然失去了运用词汇的能力,“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。” 

又似乎没有一个词一个字,能形容出陆封寒。可他又无比想多一个人,跟他一样记得。 

“他,哪里都好。” 

伊莉莎点头,很重,又哭着笑:“我知道,他很好,他对你很好。” 

“嗯,他命令逃生舱脱离后,我叫他的名字,他说他在,可是现在,我再也找不到他了。” 

祈言嗓音很轻,潜伏在深海之下的情绪翻涌而出,将他的心脏死死抓住,连带着呼吸都在痛。 

“他还对我说了抱歉,他知道我看见过的事都不会忘,所以让我可能的话,就把那段记忆忘记。” 

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就是遇见他了啊。” 

“我又怎么舍得忘。” 

八年前是这个人,八年后回到勒托,遇见的,还是他。 

他有什么办法? 

他舍不得忘记,一丁点细枝末节也舍不得遗忘。 

他开始想,怎么才能将记忆封冻、定格,怎样才能让他仅保有的这一点存在,不会再次失去。

33.陆封寒。 

话止住,祈言手指搭在粗糙的封面上,几个呼吸后,他嗓音轻得像蝉翼,失神道:“伊莉莎,我总是会……想起他,我的大脑并不听从我的指令,每时每刻、每一秒,他都在。就像现在,我明明跟你说着话,可我依然在想他。”

随着时间的流逝,再深刻的记忆都会变淡褪色,所以很多人都能从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。 

祈言做不到。 

因为他不会遗忘。 

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去经历曾经经历过的痛苦,被卷着利刃的海浪一次次反复冲刷,窒息、疼痛,周而复始。

34. 他的视线不由落到了祈言身上,几秒后回了句:“不填了,我放弃抚恤金。” 

文森特没明白,多问了句“为什么”。 

这三个字把陆封寒问得心绪不息。 

他想起成立日当天,弹出逃生舱时祈言咬出血的下唇。 

想起接通伊莉莎的通讯、听完一字字一句句后,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的钝痛。

想起在舰桥上见面时,祈言那句“将军,你好”,以及递过来的如握雪般浸凉的手。 

 陆封寒心想,如果真要说理由—— 我的命,从今往后,不是我一个人的了。

35.苍茫星海中,以黑暗为幕,以不知名的遥远恒星为缀,远征军所有星舰犹带炮火痕迹,昭示方才经历的鏖战。 

尚有余温的炮口接连升起。 

在一声令下后,无数枚导弹齐齐升空。 

火光灼目。 

陆封寒沉声命令:“敬礼!” 

群舰之上,无数人在同一时间,身着白色军装,军靴后跟相碰,绷紧手指。

于群星之间,告慰英魂,昔日溃退千里之耻,今以胜利血洗。 

安息。

36.陆封寒又喂祈言吃了一块苹果,有些突兀地开口:“我很庆幸。” 

祈言说话含糊:“庆幸什么?” 

陆封寒语气很轻:“庆幸你还愿意信任我。” 

无论是对他靠近的不排斥,细微处表现的依赖,还是允许他的亲吻,甚至是此刻向他求证记忆的真假—— 

陆封寒都分外庆幸。 

祈言没有排斥他,没有疏远他,还愿意相信他。 

他害怕过,害怕两人之间会竖起一道高墙,他要怎么才能越过去。 

可是没有。 

即使他曾给祈言带去那么多痛苦。 

即使痛得狠了,也没有惧怕。

37.祈言出声:“你想?” 

陆封寒唇角一抬,锐气尽显,笃定道:“嗯,我想。” 

双方都听懂了对方没有直言的话。 

我想长驱千里,将反叛军的神廷于硝烟中彻底摧毁。 

我想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。 

我想停止无数人的牺牲。 

我想让“反叛军”这三个字,最终成为历史,并于时光洪流中,剥落成灰。

这是作为联盟准将的陆封寒的野心。

38.“你抬头。” 

陆封寒不解,却依言抬起头。 

祈言指给陆封寒看:“羽蛇座在那里。” 

陆封寒顺着他指的方向,“嗯”了一声。 

“羽蛇座蛇尾那颗星星的东侧,大约朝北二十度左右,有一颗亮星,叫m11。”祈言神情专注,“它是一颗古老的恒星,已经存在了98亿年。” 

他的手指以夜空为画布,以m11为起点,画了一根线,“这里,是礁湖星云里,白塔所在的行星。” 

二者相连。 

祈言手指不停,缓缓划动,“经过白塔所在的行星后,沿着这条直线再往前、再往前,就是晨曦星。” 

三者成线。 

祈言收拢手指,认真告诉陆封寒。 

 “m11的光,曾途径我头顶的夜空,落进你的眼里。” 

风声静谧。 

此时此刻,陆封寒在祈言清凌的眼底,看见了星河倒坠。

39.祈言靠着枕头:“将军。” 

“嗯?”

陆封寒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。 

祈言:“这一次,你没有让我离开。” 

陆封寒呼吸一滞。 

他自然明白祈言说的是什么。 

他没有考虑过,如果行动失败,米克诺星会迎来怎样的后果吗? 

他当然想过。 

他相信胜利的天平倾向他这一方,因为他有足够的筹码。 

但他依然清楚,意外总有发生的几率。 

他没计划过为了祈言的安全,将他送离米克诺星吗? 

也想过,且即使对外通讯被封锁,他依然能够做到——将祈言安安全全地送回指挥舰。 

但他没有这么做。 

陆封寒从来都是那个下达命令的人,作为战局的指挥者,他只需要计算得失,以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大的胜利,而不需要考虑到个体的细微感受。 

由此,他总能够在混乱且极度的危险中,做出代价最小、最正确的决定。 

一如成立日当天。 

但如今他意识到,他所谓的最正确的决定,却不一定是祈言想要的。 

他无权傲慢而自负地替祈言做出决定。 

无论是否关于生死。 

更何况,祈言并非弱者。 

而是无数人追捧和敬仰的y,是白塔的首席,是十几岁便能够创造出中控系统、创造出破军的天才。 

如今,他已经清楚,祈言要的是什么。 

将祈言冰凉的双脚放到被子下,陆封寒回答:“以后要是遇见同样的情况,都不分开了。” 

他没有指明是哪一种情况,但两人都明白。 

祈言静静凝视面前的男人。 

暖色的灯光消减了他眉宇的锐气,眸色和软。 

祈言突然起身,跪坐在床上,手臂抱上陆封寒身体,颈侧相贴。 

他很冷。 

有种被对方的体温烫了一下的错觉。

记忆中复杂的情绪一直被抑制在层层坚冰下,却在这一刻,如春潮般冰消雪融,自神经冲刷而过。 

他回忆起陆封寒“死亡”后的那段时间。 

不仅仅是悲伤、无望和痛苦。 

或者说,为什么会那么痛苦? 

因为—— 

如果两个人中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,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。 

若不能实现。 

 那么。 

你带我生,也带我死。

40.“心中的信念不可丢弃,对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。”

41.祈言迷迷糊糊,眼睛都没睁开,只朝声音的来处抬起手臂。 

是要抱的动作。 

 一瞬间,陆封寒眼中便被笑意浸满。

他将祈言横抱起来,又吩咐破军处理餐盘,接着就走出了指挥室。 

睡着的祈言褪去疏冷,隐约露出几许脆弱来。 

刚冒出这个念头,陆封寒便进行了自我否定。 

小娇气虽然是个小娇气,但,脆弱又强大。

42.一个士兵,最重要的不只是要不畏死,更要贪生。 

不畏死让你悍勇向前。 

而贪生,让你于险境中谋求活路。

43.“我很贪心,我不想只有一年,两年也不够,才七百二十天,怎么够?所以我设置了时限,虽然我认为,一百年,三千六百天,仍是太少了。” 

陆封寒说着话,感觉自己身体里涌起某种灼烫情绪,无法平息,让他想驾驶着歼击舰,去小行星带中穿梭无数遍来消解。 

他想到梅捷琳说的,他对死亡存在钝感。 

“我独来独往惯了,前面十年,或者从十一岁开始到现在,十八年?都是这么过来的。我不存钱,抚恤金没有受益人,早早想好了墓志铭,设想过未来死亡的场景,很久以前就做好了为联盟赴死、为群星舍命的准备。 

可现在——我变了。 

因为你。 

我不想死在漂浮的星舰残骸中,也不想死在某一颗行星上,更不想在粒子炮下被扬成灰。 

我有了想见的人,只要还剩一口气在,都一定要爬回来见一面的人。” 

祈言指尖轻颤,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抓紧陆封寒的衣摆:“是我吗?” “是你。”

44.祈言垂下眼,想,不是他食人间烟火了,而是陆封寒带着他,将人间烟火呈现至他眼前。 

45.不知道什么时候,陆封寒站到了祈言身旁,和他一起看着虚拟屏上一坐钴蓝色的山峰:“想去?” 

“嗯,这座山是由一种叫莱纳斯的晶石组成,山上有积雪时最美。”祈言眼底映着蓝,仰头回答陆封寒,“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。” 这一刻,陆封寒自祈言眼中,仿佛窥见了未来。

46.“一篇语言学论文,研究地球时代人类的语言表达模式。里面讲到含蓄的表达方式时,举例说,地球时代,两人在夜晚散步时,一方想表达爱意,可能会说,‘今晚月色很美。’这个研究很有趣。”

祈言好奇抬头,“将军,如果是同样的场景,你会不会这么说?”

“不会。”陆封寒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,言辞笃定,“因为月色在我怀中。”

47.“什么时候爱上我的,嗯?”像是在确认独属自己的占有。 

这个问题难度太过,祈言半睁着眼:“不……知道,”思考数秒,他嗓音微哑,嘴唇被亲得发红,“好像只是某一天早晨醒来,我就已经爱上了将军。”

48.在脑子里飞快思考自己的人际网里有没有用得上的,一边翻到了纸条背面。 

上面只有一行字。 

“一定要活下来。” 

视线下移,夏知扬的瞳孔猛地一颤。

这句话的落款是——祈言。 

夏知扬的思维有长达两秒的空白。 

祈言。 

他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勒托初秋的凉气,将颤抖的手指藏进了衣兜里。 

这一刻,突然有来自故友的只言片语,越过千里星河和反叛军的层层严守,到了他的眼前,甚至让他眼眶一涩,有了落泪的冲动。 

他曾不知道多少次看着云层和黑色舰群后的星空,希望他的那些朋友,每一个都好。 

也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,觉得自己只要死得其所,也没什么大不了。 

不过,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的。

夏知扬按了按自己的帽子,挡住发红的眼睛。 

成立日那天,我曾经说过,你们当联盟最优秀的科学家,我就当最会赚钱的商人,给你们提供科研资金,要多少有多少。 

我不会食言。

49.聂怀霆注视陆封寒,像看见了年轻的陆钧、年轻的自己、年轻的许多人。 

大半个世纪的时间里,有些人仍穿着军装站在盾剑的旗帜下,有些人已经死在了星海里。 

是啊,什么被抢走,就去把什么抢回来。 

这便是年轻人的锐气。 

锐不可当。 

他想,等这一仗过去,联盟不需要他这个统帅坐镇,他也就可以引咎辞职了。 

联盟虽已走过两百年,但放在人类种族的时间尺上,才只是向浩渺星河,试探地迈出了一小步。 

它需要朝向未来,步履坚定,不染暮气。

思忖良久,聂怀霆问陆封寒:“可以告诉我,是什么让你为联盟而战?是什么让你身披战袍,捍卫身后群星?‘仅为联盟,一往无前’,你说过无数次的话,那么,你驻扎前线,弹雨风刀,这十数年至今,你为之一往无前的,又是什么?” 

沉默良久。 

低低的宇宙噪声中,陆封寒回答: 

“我捍卫《人类星际公约》,捍卫人类的自由、平等和尊严。”陆封寒隔着数亿星辰与聂怀霆对视,神色岿然,“为此,我尽己所能,一往无前。” 

50.“神的领域?”祈言停下敲击字符的手指,因为疲惫,脸色透出两分苍白。隔着无数星舰与连绵的炮火、星辰和漂浮的尘埃,他淡淡回答, 

“那我就以人类之身,比肩神明。”

51.温诗卿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,看着夏知扬近乎恳求的眼神,语气依然如平时带着浅笑:“我的运气应该不会这么好,毕竟从小运气就不太行。” 

她停顿几秒,在肃杀的风里凝视夏知扬,“不要为此伤心,对我来说,这个结局并不可怕,你肯定能懂我的想法——” 

“我化飞灰,点亮夜色。”


52.将祈言的手拢在掌心,陆封寒嗓音给人一种安定感:“他们想杀你,是因为你保护了很多很多的人。你就像一面盾牌,将无数人命护在身后的同时,也成了一块显眼的靶子。” 

祈言反问:“将军,你是在说你自己吗?” 

知道他是故意的,陆封寒眼里带着浅笑,捏了捏祈言的手,正想说什么,就听祈言轻声道:“我也会保护将军。”

如果我是盾,我也想保护你。


53.他被需要着。 

祈言对他的,迫切的需要。 

陆封寒垂眼注视面前的人,目光微微烁动,心想:有一个人,会悄悄数着数,等我来接他。


54.“因为不会遗忘,我就可以把和将军在一起的每一秒,都留在记忆里。”


55.“请继续忍耐,天光即将破晓。”


56.“终生合约上写了,薪酬是允许我的墓碑与你的墓碑并列。如果你的是刻上‘身处黑暗,我曾追逐一缕萤火’。” 

祈言心跳微乱,他听见自己问:“那将军会刻什么?” 

接连亮起的火光里,陆封寒回答:“我曾追逐你。”


57.炮口收敛,星舰群漂浮在太空中,盾剑标徽熠熠。 

图兰学院被槍杀者。 

枫丹一号死殉者。 

不畏死之无名者。 

以己之力保卫身后群星者…… 

星海涌聚,以亿万星辰为烛,向联盟死难者致祭。


58.  沿时光溯流而上,陆封寒将他从黑暗中抱离,拉下蒙住双眼的白色绷带后,光芒落入他眼中。 

流星雨顷然而至。 

这一瞬。 

天星尽摇,星陨如雨。 

山风微凉,脚下的灯火绵延万丈。 

在他们上方,星河永曜。 


59.祈言想,在他不知道什么是爱,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爱上一个人之前,他就已经爱上他了。 

这个人是他的锚点,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联。 

而这份情感,与日俱增。 

此刻,汹涌的情绪堆积,他懊恼于语言的匮乏,无法真切描述,只好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陆封寒:“我永远都爱你。” 

陆封寒握拢祈言的手,放到唇边吻了吻,“我也确定,只要我活着,每一秒都会爱你。” 

当他自血与火的灰烬中醒来,遇见了这一捧薄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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